摘要:梧桐是古代文学作品中表达爱情的一个重要意象。这主要源于梧桐具有美丽的外观,且常见、实用,又由于它的生长环境而被视为一种异于群类的树木,而且传说中梧桐是雌雄异株的树木,于是,在传统文化和古代文学作品中逐渐成为忠贞爱情的符号。古人认为栖息于梧桐之上的往往是双飞双宿的禽类,如凤凰,渐渐地在文学作品中梧桐与凤凰组成复合意象,借此表达爱情的多种意义。
关键词:古代文学 梧桐 凤凰 爱情
一
在古代文学作品的众多植物意象中,梧桐与爱情有着特别的联系。这首先源于梧桐美丽的外形。梧桐的树干高大挺直、树冠广阔,夏季枝叶茂盛,从树干到树枝,一片葱郁,清雅洁净,高大笔直的树干高擎着翡翠般的碧绿巨伞,气势昂扬,白居易的诗句“一株青玉立,千叶绿云委”(《云居寺孤桐》)写的就是梧桐青干碧叶、桐荫婆娑的景致,尤其当梧桐列植于道路两旁、枝繁叶茂的时候,树冠与树冠相互交通,雄伟壮观。梧桐夏季开花,小小的花朵呈淡黄绿色,鲜艳明亮。正是因为梧桐有着美丽的外观,所以,自古以来就是一种绿化观赏树木。
一种植物要成为一个意蕴丰富的美好意象,除了本身的高大优美之外,还必须是常见的,这样才具有普遍性。梧桐适应性强,生长迅速,“二三月中,作一步圆畦种之……当岁即高一丈。”所以,自古以来梧桐就在中国南北各省广泛栽培。早在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《诗经》中就多次出现梧桐,例如,“其桐其椅,其实离离。岂弟君子,莫不令仪。”(《小雅・湛露》)“凤皇鸣矣,于彼高冈。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。”(《大雅・卷阿》)这说明至少在周朝初年,梧桐就已经广泛得到种植而且受到了人们的关注,其后的《尚书》《庄子》《吕氏春秋》等先秦文献均提及梧桐。
梧桐不但美丽、普遍,而且具有广泛的实用价值。梧桐子可以食用,“炒食甚美。味似菱芡,多 亦无妨也”。“五、六月结子,人收炒食,味如菱、芡。”梧桐子还可以榨油,广泛应用于日常生活。梧桐树木质紧密,纹理细腻,坚固耐用,自古就是制作乐器和家具的良材,尤其“白桐……成树之后,任为乐器。青桐则不中用。於山石之间生者,乐器则鸣。”北宋陈翥在他的《桐谱》中高度赞扬梧桐的材质高于其它树木的材质,其他树木“采伐不时,则有蛀虫之害焉;渍湿所加,则有腐败之患焉;风吹日曝,则有坼裂之衅焉;雨溅泥淤,则有枯藓之体焉。”然而,梧桐“采伐不时,而不蛀虫;渍湿所加,而不腐败;风吹日曝,而不坼裂;雨溅泥淤,而不枯藓;干濡相兼,而其质不变。 楠虽寿,而其永不敌。与夫上所贵者卓矣!故施之大厦,可以为栋梁桁柱,莫比其固。”梧桐还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。“其叶味苦寒无毒,主恶蚀疮。荫皮主五痔,杀三虫,疗贲豚气病。”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中详细介绍了梧桐叶和梧桐皮的药用功效和方法。现在,梧桐的子、花、皮、根、叶都成为了药物。
梧桐喜暖向阳,喜生长于高地,《诗经・大雅・卷阿》中“凤凰鸣矣,于彼高冈。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。”意即凤凰在高高的山岗上鸣叫,梧桐生长在面向朝阳的高岗上。陈翥解释这是因为“桐之性皆恶阴、寒,喜明、暖,阴寒则难长,明暖则易大”。正因为如此,古人称梧桐为阳木。陈翥说梧桐“多生于崇冈峻岳、 岩盘石之间,茂拔显敞高暖之地”。正因为梧桐生长的地方不一般,所以古人认为梧桐是异于群类的一种树木。王逸少说:“木有扶桑、梧桐、松柏,皆受气淳矣,异于群类者也。”陈翥高度赞扬“桐之为木,其异于群类卓矣。生则肌骨脆而嫩;死则材体坚而韧。燥之所加而不坼裂;湿之所渍而不腐败。”
尤其重要的是,在古代传说中梧桐是雌雄异株的树木,梧为雄树,桐为雌树,两相偕老,同生共死,加之梧桐枝干挺拔,根深叶茂,高大的两两相对的梧桐树枝叶相交,古人认为这是缠绵的、至死不渝的爱情象征,故在歌咏爱情时,往往就地取材,就近取譬。例如,《乐府诗集・清商曲辞一》之《秋歌十八首》第十五首:“仰头看桐树,桐花特可怜。愿天无霜雪,梧子解千年。”《乐府诗集・清商曲辞三》之《读曲歌八十九首》第十三首:“上树摘桐花,何悟枝枯燥。迢迢空中落,遂为梧子道。”乐府民歌善于使用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来表达情感,尤其是其中的爱情诗篇,如用“丝”谐音“思”,“莲”谐音“怜”等。从“梧桐”这个词的语音来看,“梧”谐音“吾”,“桐”谐音“同”,“梧子”谐音“吾子”,明显具有男女情爱的意义。在传统文化和古代文学作品中,梧桐渐渐成为忠贞爱情的符号。
最早明确赋予梧桐爱情意义的作品应该是汉代乐府诗《孔雀东南飞》。刘兰芝、焦仲卿死后,家人在他们的坟头“东西植松柏,左右种梧桐。枝枝相覆盖,叶叶相交通。”诗歌用松柏梧桐的繁枝茂叶覆盖相交,象征刘兰芝和焦仲卿对爱情的忠贞不渝。
二
正因为梧桐与爱情有着特别的联系,所以,在文学作品中栖息于梧桐之上的往往是双飞双宿的禽类,例如:凤凰、鸳鸯等。渐渐地在文学作品中梧桐与凤凰、鸳鸯等组成复合意象,借此寓意爱情的坚贞。
今日所见关于凤凰的最早记录,可能是《尚书・益稷》篇,叙述大禹治水后,举行庆祝盛典,由夔主持音乐,群鸟群兽在仪式上载歌载舞,最后,凤凰也来了――“箫韶九成,凤皇来仪。”孔安国传:“雄曰凤,雌曰皇,灵鸟也。”凤皇被经学家视为一种象征吉庆的神鸟。
其实,在古代文献中凤凰常常是作为一种祥瑞的鸟出现的。例如,《山海经》:“又东五百里,曰丹穴之山……有鸟焉,其状如鸡,五采而文,名曰凤皇……是鸟也,饮食自然,自歌自舞。见则天下安宁。”又如,《说文》云:“凤,神鸟也……五色备举,出于东方君子之国,翱翔四海之外,过昆仑,饮砥柱,濯羽弱水,暮宿风穴,见则天下大安宁。”
梧桐是祥瑞之树,凤凰是祥瑞之鸟,最早将梧桐与凤凰结合到一起的应该是《诗经・大雅・卷阿》:“凤皇鸣矣,于彼高冈,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。 萋萋, 喈喈。”这首诗以凤凰比周王,以百鸟比贤臣,以凤凰展翅高飞,百鸟紧紧相随,比喻贤臣对周王的拥戴,然后又以高冈梧桐郁郁苍苍,朝阳鸣凤宛转悠扬,渲染出一种君臣相得的和谐气氛。《卷阿》中的凤凰是喻周王,但是凤凰在古籍中常常被解释为雌雄双鸟。例如,《毛诗正义》释《卷阿》篇:“凤凰灵鸟仁瑞也。雄曰凤,雌曰皇。”《尔雅・释鸟》云“ ,凤,其雌皇。”孔安国释《尚书・益稷》篇中的“箫韶九成,凤皇来仪”;“雄曰凤,雌曰皇,灵鸟也。”也就是说自古凤凰就被认为是雌雄成双成对而生的。到了文学家的笔下,凤、凰渐渐具有了爱情意义,传说西汉司马相如为了追求卓文君大胆地歌唱《凤求凰》:“凤兮凤兮归故乡,遨游四海求其凰。” 《庄子・秋水》篇明确提出凤凰:“非梧桐不止,非竹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”陈翥解释道:“夫凤凰,仁瑞之禽也,不止强恶之木。梧桐叶软之木也,皮理细腻而脆,枝干扶疏而软,故凤凰非梧桐而不栖也。又生于朝阳者多茂盛,是以凤喜集之。”
梧桐为祥瑞灵异之树,凤凰为仁瑞之鸟,而且二者在古人的意识中都是雌雄成双成对的,而且神话传说中凤凰“非梧桐不止”的坚贞,类似于人类恋爱双方非一方不嫁娶,极易让细腻敏感的文人联想到爱情,所以,古代文人借助凤凰、梧桐倾诉真挚的相思之情,歌唱对美好爱情的渴望与坚守。
最早将凤凰、梧桐结合到一起而且具有爱情意义的作品应该是唐代陈子昂的《鸳鸯篇》:“凤凰起丹穴。独向梧桐枝。”鸳鸯对于爱情的忠贞就如凤凰对于梧桐一心一意。从此凤栖梧这一意象被赋予了爱情涵义,这是梧桐意象的一个开拓,有着深远的影响和意义,后世的文学作品写到爱情时多次用到梧桐与凤凰这一复合意象。
三
在运用凤凰、梧桐这一对意象表达爱情的作品中,从所表达的感情而言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类:
1 表达坚贞的感情:唐代诗人李白以汉乐府民歌《陌上桑》中罗敷的故事写有同题诗,其中写道:“寒 爱碧草,鸣凤栖青梧。”此诗写罗敷感情忠贞自有所爱,不为权势和富贵所动摇,她爱自己的所爱,就像寒蝉爱碧草,凤凰爱梧桐一样。李白的《陌上桑》是男子代替女子表达感情,而清代女诗人陈淑兰的《夏日书帐》则是女子自言对丈夫的深厚感情:“人传郎在梧桐树,妾愿将身化凤凰。”陈淑兰与丈夫结婚后,夫妻相亲相爱,感情极深,这首诗借梧桐、凤凰写出了她对丈夫深厚的感情。
梧桐对凤凰同样怀着坚贞的感情,“丹丘万里无消息,几对梧桐忆凤凰。”(李商隐《丹丘》)当凤凰离去时,梧桐默默地等待着它的到来,诗人借“梧桐忆凤凰”写出对爱人的一片痴情。“梧桐庭院凤凰枝,六尺湘帘 地垂。”(黄遵宪《月夜》)看到梧桐自然联想到凤凰,联想到相爱的人,这同样是痴情于爱恋的人。
2 表达美好的爱情:元稹有诗句:“龙吹过庭竹,鸾歌拂井桐。罗绡垂薄雾,环佩响轻风。”(《会真诗三十韵》)在井桐庭竹声中,有一个美人,穿薄雾似的轻绡之衣,正在走过来,身上悬挂的环佩在风中戛响着。鸾是传说中凤凰的一种,凤凰在传说中是一种善于歌唱的鸟,《山海经・大荒西经》记载:“鸾鸟自歌,凤鸟自舞。”此处用“鸾歌”形容风声,在多情诗人元稹的笔下,爱情的美好有如凤凰高歌于梧桐之上,是人间哪得几回闻的天籁之音。
诗人李贺则将萧史与弄玉优美的传说和凤凰、梧桐结合起来以表达美好的爱情:“秦妃卷帘北窗晓,窗前植桐青凤小。”(《天上谣》)据汉代刘向《列仙传》记载:萧史,秦穆公时人,善吹箫,穆公的女儿弄玉很喜欢,穆公就将弄玉嫁给萧史。萧史每天教弄玉吹箫,引得凤凰都来听。若干年后夫妇随凤凰飞升而去。在晨光熹微中,弄玉正卷起窗帘,观赏窗外的景色,窗前的梧桐树上立着一只小巧的青凤,就是当年引导他们夫妇升天的那只凤凰,也是他们爱情的见证,这是多么美好的爱情!在唐代诗人张祜的《琴曲歌辞・司马相如琴歌》中,梧桐成为相爱之人的理想归宿:“凤兮凤兮非无凰,山重水阔不可量。梧桐结阴在朝阳,濯羽弱水鸣高翔。”在这首诗里梧桐具有爱情栖息之地的意味,它是彼此相爱的凤凰向往追寻的地方,是忠于爱情的象征。
3 表达悲情:古代文学作品一方面借梧桐、凤凰表达爱情的坚贞和美好,一方面借桐枯凤去比喻爱人的逝去与别离,以此表达悲伤的感情。例如,唐代女诗人薛涛的《别李郎中》:“花落梧桐凤别凰,想登秦岭更凄凉。安仁纵有诗将赋,一半音词杂悼亡。”写出了相爱之人逝去以后主人公孤独寂寞不知何去何从的悲哀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借桐枯凤去比喻爱情悲伤的往往是以女子的口吻。“天子时清不巡幸,只应鸾凤集梧桐。”(章孝标《古行宫》)诗歌写出了终日幽闭在宫中的女子无比盼望皇帝的临幸,对于她们来说天子的临幸就如同鸾凤集于梧桐之上,盼望不到就陷入绝望之中。古代女子地位低下,往往难以寻觅到美好的爱情,不仅终日幽禁在皇宫中的女子渴望爱情,宫墙之外享有一定人身自由的女子同样渴望爱情,但是美好的愿望常常难以如愿。“凤梧眢井,一夜风露各惊秋。唯有远山无赖,淡扫一眉晴绿,特地向人愁。敛袂且归去,回首谩迟留。”(石孝友《水调歌头》)诗中的青楼女子面对相爱之人的离去无可奈何,在令人伤感的秋天看到枯井边的梧桐自然联想到离去的凤凰,由此更加忧愁。丈夫常年远离家乡的征妇同样享受不到美好的爱情,“莲浴双鸳鸯,梧栖双凤凰”(赵汝 《征妇叹》)。丈夫常年不在自己身边,征妇常年独自在家十分寂寞,看到莲池中成双成对的鸳鸯以及梧桐树上的凤凰忍不住伤心落泪。
注:本文系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,项目批准号:2010YBB176。
参考文献:
[1] (北魏)贾思勰,缪启愉译注:《齐民要术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9年版。
[2] (明)李时珍:《本草纲目》(三),北方文艺出版社,2007年版。
[3] (北宋)陈翥:《桐谱》,中华书局,1985年版。
[4] (汉)孔安国,(唐)孔颖达疏:《尚书正义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版。
[5] 方韬译注:《山海经》,中华书局,2011年版。
[6] (汉)毛亨传、(汉)郑玄笺,(唐)孔颖达疏:《毛诗正义》(下),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版。
[7] 李学勤主编:《尔雅注疏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版。